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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輯短篇散文「縱浪大化中」大部份按著發表時序編排,自二零二零年新冠疫症爆發以來,三年疫情,曠日持久,百業蕭條,疫前疫後,政治丕變,香港人大量移民,這幾年來的所見所感,防疫、高壓、移民,唯望藉著短文點滴側寫香港從未有過的巨大變化。第二輯「多少往時夢也是短篇散文,多寫個人懷舊事物,所以另編一輯。第三輯「夢中的閣樓」,童年往事,成長經歷,教學感受,讀書觀影,記憶懷舊,全部均是近年發表於香港各種文學雜誌的長篇散文。第四輯「消失的地圖」則是歷年以來刊出小說的總集。小說如一面鏡子,彷彿照見另一個自己,寫的多是滄桑往事,逝去風景以及人情。

 

| 內容節錄 |

 

第四輯 消失的地圖

 

安樂村的一天

 

當阿桂挺著大肚子,隨著丈夫火旺來到安樂村,已經是六七年暴動的尾聲。

 

二人相識是在長沙灣的膠花廠。那年阿桂二十三歲,是六十年代偷渡潮中,千萬水滴之一,當年熱門偷渡的路線是從水路游到東坪洲,在荒廢的教堂內借宿一晚,如果身上有些零碎港幣的話,就可到附近的輝記士多買點麵包之類的乾糧充饑,否則就跟大部份的偷渡客一樣,捱餓等待次日一早到來的水警輪,將大家接到市區,登記領取身分證,然後成為勞動市場上一員生力軍。

 

剛來港之時,阿桂人生路不熟,兼且沒有親友在港,欠缺一切有形的支援,在街頭露宿了個多月,日間在膠花廠當雜工,晚上受盡殖民地走狗警員的閒氣,待到發了薪水才有錢在深水埗的南昌街租住一間不足二十尺的板間房,寸步難移的室內,只能放下一張鐵床,吃飯時,將洗澡用的木盤反轉,就權充飯檯,今之視昔,可作為已被過度詮釋的甚麼香港精神,為過度壓榨的資本主義,披上神聖的論述光環,為刻苦現況的疲累面容,塗脂抹粉,可是回到當年的具體歷史情景,

 

相比起大陸三年的所謂自然災害飢荒,啃樹皮吞糟糠食觀音土的地獄日子,香港的生活,無疑已經是天堂了。

 

當一顆顆飽滿的飯粒,來自穿膠花指頭結繭的勞作,腳踏實地的她,雖然身在被稱為萬惡的資本主義地獄,至此親身體驗,讓她知道根本就沒有所謂畝產萬斤的共產主義天堂。

 

至於火旺,生來忌水,這是鄉下的算命江湖郎中說的。所以在偷渡這冒險帶有未知機遇的行當中,他選擇了陸上路線,從深圳邊防出發,攀過梧桐山,越過羅湖邊境禁區進入上水,然後坐上70號巴士,往九龍市區,就算是安全抵壘,偷渡成功。這條路線,在火旺腦紙的沙盤上不知推演過多少次。問題關鍵,不在於港英邊防,因為對於當時戰後經濟起飛,勞動力的大量需求,港英政府對源源不絕的偷渡客,態度暧昧,欲拒還迎,反而是中國大陸的自己人,面對同胞向萬惡資本主義的朝聖嚮往,多少有點面子不知往那裡放的窘境,於是嚴守邊防,不讓同胞往香江天堂靠近。對於這些面子工程,深明共產黨虛偽的他們,總有辦法對付,可笑的是,這辦法竟然是徹頭徹尾的資本主義。

 

跟火旺一同偷渡的,還有同村十多名兄弟,起程之前,大伙合份買了一部鳳凰牌單車。事發當天,火旺駕著單車載著一名兄弟,在華界邊防的草坡泥路上緩緩行進。從哨站解放軍的眼中,見到二人驟起爭執,混亂之間,單車失控從草坡上跌進水塘之內。與此同時,埋伏在四周的火旺兄弟們看準時機一湧而出,一直木然的解放軍,表情極為興奮,立即展開攔截行動,可是攔截對象卻是將沉於水塘底的單車,如此調虎離山之計,讓火旺一伙偷渡客就趁此良機,一同越過無人看守的中國邊防。

 

需知道當時一部單車是一名普通工人幾個月的工資。義利之辨,在沒有上級看見,人性不用扭曲底下,尤其經歷口號假大空教育後,普遍患有虛妄精神的後遺症,讓他們更加不能盡忠職守,難抵實利的誘惑。小者玩忽職守,大者貪污腐敗,已成了結構性的頑疾,病根深植整個中國大陸。正如魯迅說的,他是舊文化的過來人,對於陣型內的倒戈一擊,往往最能制住死命。毛主席說過,魯迅是骨頭最硬的,所以縱然在反右文革腰桿子軟弱無力之時,只有魯迅這與時相違的文章可讀,於是火旺大伙,就從中國人的劣根性中,得到非精神性的勝利。

 

這段故事說來有點鄉野傳奇,甚至有點滑稽戲劇性,當阿桂與火旺,在六七大罷工,被逼停工之後,沒有收入,過著時飽時飢的生活,一個初秋的晚上,二人窩在阿桂租賃的逼狹房間內,躺在唯一的鐵床上,互相交換偷渡故事的感同身受,靠背取暖,阿桂總認為火旺的偷渡經歷是他編出來逗她開心的故事,夏蟲不可語冰,水陸偷渡,感受也各異。在阿桂笑得忘形的片刻,火旺發現阿桂跟大部份香港工作婦女一樣,長期體力勞動,成就萬眾一面的黝黑發亮皮膚,可是縱然是如何的粗布衣裳,包裹著的依然是蠢動欲燃的身軀,就在這個晚上,同是天涯淪落的兩人,緊緊靠在一起,再狹小的天地,也頓變成二人無限馳騁的世界。

 

柔絲一般的月光照進昏暗斗室,讓所有凌亂的雜物,鍍上一層虛幻的銀亮光彩,至少這是上蒼對萬物眾生的一種恩賜。阿桂半閉雙目撫模著火旺的大拇指,突然停下動作問:「這變形的拇指,是你偷渡時弄傷的嗎?」

 

「不。是半年前給工廠啤機夾傷的。 」

 

「可是怎麼不見你停工休息?」

 

「哦?原來妳一直有留意我……」

 

「才沒有呢⋯⋯」阿桂低頭咕噥了一聲。

 

火旺接著說:「妳們做女工算是好命,縱然膠花怎樣硬,妳們頂多做到十指生繭而已,我們可真是在刀口上討生活的。」

 

「刀口上討生活?看你說得像甚麼黑幫、武俠似的。」阿桂總是覺得火旺有意逗她。

 

「我有說錯嗎?全部啤機都沒有安全設備,就算有也拿掉,讓機器運作得更快,效率更高。」火旺忽然提高聲調,教阿桂一陣愕然。

 

偎在火旺胸口,阿桂聽得他激動地接著說:「有誰敢報工傷,就會列入黑名單,不久就要捲鋪蓋,走路!」

 

你敢反抗,爭取甚麼合理待遇,那些工廠老闆,全都同一鼻孔出氣,互通消息,不管你到那間工廠見工,結果都會被拒諸門外。」火旺越說越激動,有點中氣不足,就站起身來。

 

走到窗口,火旺往街上望去,幽幽說道:「我夾傷手指算甚麼,我見過牛叔,夾斷一截食指,第二天照樣上工。」

 

說到這裡,牛叔斷指傷口,隔著紗布透出模糊的殷紅畫面,在火旺腦海內不斷滲血。

 

「牛叔一家五口,就靠他一雙手掙飯吃,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阿桂嘆口氣說道。

 

此時街上遠處傳來左派工人遊行示威,震耳欲聾的吼聲,至於在路正中央,港英警察已用藤牌列陣阻擋人潮,一陣混亂之後,警棍如雨點落下,嘶嚎聲中,血花四濺,流滿一地。這一幕幕情景,火旺已經不知看過多少遍,他坐回床邊,外面時強時弱的燈光,照進小房間,讓斗室之內,充滿慘白的恐怖氣氛。

 

火旺將臉湊近阿桂,神情堅毅地說:「桂,這裡不是人活的地方,我一定要帶妳離開這裡。」

 

二人千辛萬苦從大陸偷渡來港,沒想到為生計所逼,還是如喪家之犬般,要再尋片瓦棲身之地。

 

一個月後,火旺得一位遠房親戚的幫忙,在新界北隅,臨近大陸的一條鄉村,租了一間村屋。火旺記得當他詢問阿桂對搬家之地,有何意見時,阿桂說:「好。安樂村,好,希望真的能夠安樂生活,就好了。」在苦難的時代,連願望也只是如此卑微,卑微得讓人有點難堪。

 

再過三個月阿桂跟火旺的第一個兒子阿光就會出生。沒有學歷,身無長技的火旺,來到安樂村的第一個晚上,就跟懷孕的妻子說:「明天一早,我就會推車到富貴墟擺街邊,賣豆花以及豆漿,後面茅屋的黃豆從下午已開始浸泡,半夜兩點,我就會起來,磨豆漿,清晨五點就可以有新鮮的豆花豆漿,趕去墟市賣⋯⋯」

當火旺在昏黃的火水燈下,向阿桂耳邊幽幽說著未來營生的大計,搬家辛勞一天的她,不知不覺中就已睡去。在夢鄉裡,沒有黃金的天堂,只有黃豆浸泡水中發大數倍,直如小小的金元寶,等待磨豆成漿,換取蠅頭小利,為她肚中塊肉提供點滴的營養。

 

《香港文學》二零零七年十二月號

 

——摘自本書 P226-231

 

| 作者簡介 |

 

莊元生,香港出生與成長。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系畢業、東海大學哲學碩士研究。曾獲全國學生文學獎大專小說首獎、香港青年文學獎新詩獎及散文獎、中文文學創作獎新詩獎及散文獎。著有散文集《如夢紀》《如夢紀!》、《如夢紀川》,文化評論《經典重讀一給中學生講華夏經典人物》(上下冊),詩集《忘記了給新界東北》,隨筆集《我讀書時書讀我》、散文小說合集《消失的地圖》。

 

 

消失的地圖

HK$108.00價格
  • 作者 | AUTHOR

    莊元生

  • 出版社 | PUBLISHER

    熱血時報

  • 書號 | ISBN

    9789887535218

  • 出版日期 | PUBLICATION DATE

    2024/06

  • 出貨地 | PLACE OF DEPARTURE

    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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