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不是也斯的《山光水影》，在人影匆匆，泛眼的風光裏頭，香港的許多面貌，恐怕也不是人們視而得見的。也真不知道也斯是如何辦到的，他把香港的山水，都放到恰當的位置，其美，其醜，其不美不醜，似乎又各盡其妙，就連不那麼美的，也能引起人們的遊興逸致。
──戴天
 
 
行友也斯，足跡遍佈離島，每次旅程之後，他沒有拍下風景照片，他只是把旅程的觀感寫下來。現在山水風景改變了，文字倒保留了它原來的面貌。經過十年（二十年），風景改變了，人物也同樣改變了。我們在《山光水影》中接觸到一些可愛的小人物，隔十年舊地重遊，有些人不知到哪裏去了，有些人仍在，卻變得不一樣。也斯說：「我們曾看見青葱爛漫，變成浩瀚的高山，又見它在悠悠的日子中，一分分受侵蝕。」
──張灼祥
 
 
| 內容節錄 |
 
序
李國威
 
也斯沒有太多不凡的經歷，但是，他常常從平凡 的生活中發現深意，形諸創作，自有不凡之處。
 
他對香港這城市懷有一份深厚的感情，自童年時代從近乎鄉村的黃竹坑搬到北角，他便處處留神，城市的街道、人群、山水、光影、顏色、歡樂與哀傷， 深深地吸引着他。香港在蛻變，他的感受和思考與歲 月一起累積，也在寫作中留下永不磨滅的痕跡。
 
關於他的寫作特色，他在另一本散文集《山水人 物》(新版改名《街巷人物》)的前記裏這樣說過：
 
我常想把我遇到的人物和風景記下來，不是為了 記錄，而是存心留神。寫東西幫助我學習觀看， 找尋事物的意義。我接觸的多是平凡的人物、尋 常的風景，於我有道理，便提筆寫下來了。風景 可能只是小巷的風景，不是名勝，即使離島的山 水，也有生活的磨蝕了；若果我從家裏的電器感 到季節的變化，又或者把春天比作母豬，那並無 不敬，只是對人們習慣驚歎的美沒有同感，老老實實寫出自己的感受；我宿營的過程毫不輝煌， 也從未在失眠的晚上，計劃征服沒人到過的高山，對我來說，有人才有趣⋯⋯
 
這些特色都可以在本書《山光水影》找尋得到。
 
他特別關懷人在社會裏的遭遇和表現，他寫的往 往是普通人，在他們身上他觸摸到一些不那麼平凡的道理。
 
他說： 為什麼總想寫人物呢？也許因為人使我想得最多。人是這麼奇妙，又這麼可歎。人可以做得 好，有無限的可能去塑造自己；但人又可以變得那麼可怕，攻擊或傷害別的人，這就不禁叫人想到那在背後影響和改變人的因素了。我想多觀察、多聆聽不同的人。吸引我去寫某個人的，或者是他身上某種質素，或者是他身上見 出不同社會的影響，在這意義而言，一個生活在馬路上的人和一個藝術家同樣重要；一個著名的作者和一個普通女學生是可以並列的。
 
人的哪些質素會吸引他呢？
 
也斯喜歡那些全心全意把自己的工作做好的人。 例如一間燒鴨店的老闆兼燒烤師傅，他每天只做一定 數量的燒鴨，但求人客得嘗美味便於願已足，絕不會 因為生意好便馬虎胡來、多做多賺；他熱愛自己的燒 烤技藝，做出十全十美的燒鴨就是他生活的意義，也斯「嘗到那些美味，便覺得他有他的意思了」。
 
寬大開朗、堅韌溫厚、經歷創傷而仍然熱愛生活的人，對也斯是最可親的。他母親就是這樣一個人。
 
她從前吃了不少虧、經歷了不少挫折，卻絲毫沒有辛 酸的怨氣，對人總是那麼好的；從她插一瓶花、煮一 味魚香茄子所表現出來的快樂，從花的明麗的容顏、 魚香茄子的不同凡響的味道，也斯深切地感受到人的 美好素質，禁不住在〈母親〉這篇散文中，對母親、 對一切美好的人發出讚歎。
 
又如畫家夏迦爾，也斯所以喜歡他，是因為他有 堅韌的生命力、深沉的愛：
 
他經過第二次大戰的可怖日子，失去妻子貝 拉，卻在畫面上為她佈置更美麗的家庭⋯⋯即 使在最繽紛夢幻的畫面中，我們總可以找到他 的俄羅斯故鄉小村的人物，他所愛的人，他喜愛的事物，像一撮泥土那麼可以親近。 
 
也斯自小便喜愛文學藝術。父親早死，寄人籬下，他 的童年是不愉快的，但文學藝術給他以安慰。他在 《山光水影》裏所寫的一段關於畫家馬蒂斯的文字， 可以概括他的感受：
 
有人說馬蒂斯喜歡在他朋友的牀邊，舉起他自 己的畫作，像日光燈那樣照着他們。我十分喜 歡這個傳說，他的畫那麼明亮溫暖，確是有一 種康復的力量，可以照得臥病的人好轉的。 
 
也斯投身寫作，也是因為有着這樣一顆溫暖的心。他很少寫到自己，很少說自己是怎樣怎樣的一個人， 但從他作品所表現出來的信念和愛意，可以想見其為人。
 
本書分生活、山水、藝術和人物四個部份，你可以跟隨也斯的步伐，走進可親可愛的人群，走進不是名勝卻又別具韻味的山水和街道，走進一個可以讓你深深玩味、感悟良多的世界。 也斯留神觀看、用心思考。筆下一山一水凝聚 着深思，尋常風景寫來不尋常；從平凡的生活提煉詩 情，說人說事散發着溫暖。
 
一九八五年九月
 
***
 
深深淺淺的綠色 
 
小巴經過的路上，陳舊灰牆邊擱着一個綠色玻 璃瓶，那是一種孤寂的暗綠。然後車子經過交通燈， 一種浮腫的綠。橫街裏一輛雪糕車，一種不成熟的淺綠，太輕太輕的叮噹。光是這些深深淺淺的綠色，就夠你記下來。你可以一直記下這個綠那個綠直到每個 人發悶為止。而世界上的確還有很多綠色，分辨各種不同的綠色，已經夠一個人忙的了。
 
小巴開回頭。我以為它跟我開玩笑，把我載回原來的地方。原來它要兜一個大圈。停在一輛車旁邊， 綠色的，那是電車；然後我們又再開車，離開了；又 一次，停在另一輛車旁邊，綠色的，這次是垃圾車。
 
然後我們又開車。離開了。我們離開各種綠色。 數一數：舞廳招牌的綠字、沿地一列排開的盆栽、銀 行牆壁的綠色。又是草、又是雨衣、又是新奇士紙盒 招牌的底色、又是那外國人的褲子。又是山上的樹， 又是牆上的污漬。又是生長，又是腐朽。
 
每一種綠色都是不同的。你可以數出，從鰂魚涌往灣仔車上所見的，各種深深淺淺不同的綠色嗎？樹 搖動，雨要落下來了。校園旁一個綠色的電話亭， 有人正在打電話到遠遠的地方去。雜貨店裏綠色的衣架，沒有掛着甚麼。麪舖裏一個綠色的大「麪」字，後面是騰騰湧起的白蒸氣，虛渺的白色前面，一個實在的綠色大字。我的眼睛仍在搜索綠色，我錯過一 些，找到一些。你用看着綠樹的眼睛，看見一個帶笑的人；你看見憂傷的眼睛，看見滿天陰霾了。風景互相沾染，人群清濁夾雜，你坐的車，左彎右拐在其中前行，偶然看見人家露臺上爽神的一點青蔥；偶然一幅巨大的廣告牌，蒼白了大家的臉色。駛近一輛車， 又離開了。我不想追隨流行的顏色，但也不會掉過頭去不看滿街繽紛，反正世界上總有那麼多不同的綠色。
 
(一九七七年二月)
 
 
| 作者簡介 |
 
也斯（梁秉鈞），七○年代初開始小說創作。小說結集有《養龍人師門》、《剪紙》、《島和大陸》、《布拉格的明信片》、《煩惱娃娃的旅程》和《後殖民食物與愛情》等、詩集有《雷聲與蟬鳴》、《游離的詩》、《東西》、《蔬菜的政治》、《普羅旺斯的漢詩》等。評論有《書與城市》、《香港文化》等。遺作《守望香港》由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